表弟骑着自行车风一样冲进大门的时候,我正挎上草笼拉上羊准备出大门。
表弟带来了一个消息:县里药材公司要收知了壳,八块钱一斤。说完消息,表弟就在院子里调转自行车,又冲出了大门。他够不着车座,屁股在车梁上左右摆动,自行车在村道的光影里飘忽如一片风中的树叶子。
知了壳在药铺里叫蝉蜕,这我知道。我们生活在渭北的旱塬上,路远沟深,临到早午饭当口,娃儿们就站在门口的碌碡上对着远处喊:“爷—大~,吃饭了—”,声音在鸡鸣狗吠中传出很远。娃娃都这样喊,远处田里吆牛扶犁的当爷做爸的总能分辨出自家娃儿的声音,也总能在饭端上桌的当儿进得门来。喊多了,嗓门就大,说话读书吵架骂仗都费嗓子。到了晚上,村里卫生所就常常有人来说娃的嗓子又哑了。医生拉开中药柜,称出几钱蝉蜕,收一两毛钱,叮嘱煮了水喝。
有买的,就会有卖的。表弟说的消息,估计靠谱。
我在沟里割草放羊,知了在草丛树枝间尖锐地鸣叫,没完没了。手边头顶,不经意就能看到薄薄的知了壳,或趴在蒿草的杆上,或垂吊在树的嫩叶尖,和冬天里鸟儿啄过的柿子一个样。两个指头捏着壳背摘下来,枯死的叶子一般,轻飘飘的。
八块钱一斤?
这玩意儿一斤不知要有多少个。
我把割草放羊时顺手捡的知了壳拢做一堆,蹲在院子里估算着收成。邻居串门看见了,说:凭这东西卖钱,还不把人急死!不过,公路两遍杨树多,知了一天到晚吵个不停,估计知了壳也不少。
村外的公路叫渭清路,窄窄的,来往的车不多。公路两边是排水渠,渠里栽着一行杨树。杨树棵棵有满满一抱粗细,枝叶茂盛,遮蔽得公路上阴影斑斑。杨树下嫩条横溢,正是知了喜欢的汁多叶厚。知了壳当然想必不少。
入了伏的中午,乡村陷入沉沉的寂静。男人躺在树下呼噜震天,女人坐在通风的大门口“哧--哧”地纳着鞋底。母鸡关在窝里憋蛋,猪泡在脏水里舒服地打着哼。我背着个包,拉着弟弟向公路上走去。
“靠右手走,路上车多。”临出门了,母亲叮咛道。
公路通往县城。今日逢会,我决定和弟弟沿着公路捡拾知了壳,顺便卖到县里的药材公司去。
知了壳没有想像的多。低的弯腰就可摘下,高的捡根树枝戳下来。一路上窜下跳,走进药材公司时,恰恰鼓鼓一书包。
“你这不行!”药材公司的人瞥了一眼,“都是土,咋给人吃”。
“那是不是八块一斤?”
“是。”
是就好。
我和弟弟又沿着公路走回家去,把另一侧杨树上的知了壳也捡拾殆尽,包在脱下的背心里。
我从窖里绞上两桶水来,母亲用淘粮食的大盆把知了壳淘洗干净,晾晒在苇席上。待到第二个逢会日,我用家里的秤约了一下:四两。四两能卖三块二。
供销社柜台里的那把雨伞,标着两块九。我看了一年了。
雨天里去上学,我们大都披块塑料布,也有同学顶着个蛇皮袋。雨水顺着塑料布流下来,半个裤腿老是湿漉漉的。老师来上课,打把雨伞,身上干干的。我也想打把伞,可家里放在旧物堆上的雨伞竹子做杆,油布覆面,沉重地举不起来。供销社的雨伞,不锈钢的杆,尼龙布的面,弯弯的手把刚好可以挂在课桌边。我想买一把。
卖了知了壳,就可以买一把了!
“不收了,不收了!”还是上回见到的那个人,却连那一瞥都没有。
知了壳又背了回来。
半个月后,表弟又蹬着自行车进了我家门。
“乡卫生院说收知了壳,赶快去卖!”
乡卫生院离得不远,青砖砌的一排窑洞,院子里一颗粗壮的泡桐。
“有土的不要,断了腿的不要,你们挑一挑。八毛钱一斤。”
八毛钱一斤!
干净完整的知了壳挑出来了,三两。三八两毛四。
从卫生院往东走,经过农机站,就是乡供销社。在供销社柜台里给弟弟挑了一套塑料三角尺,一毛八分钱。一个图画本,七分钱,纸质白净透亮,我可以蒙在连环画上描绣像。裤兜里抠出一枚硬币,加在一起递给了售货员。
再过了一年,公路边的杨树都砍伐了,说要扩修。没了杨树,知了自然少了。走在路上,太阳晒着,耳根清静。过了好多年,公路还没有扩,路边又栽上了一排杨树,拇指粗细。第二年,又有人在挖坑,还是栽的杨树,拇指粗细。待到我进了城,公路边还是拇指粗的杨树。
楼下有块绿地,长满了各种树木。年年入了伏天,就有小孩捡了知了壳新奇地玩耍。城里人说话少,就是有话也交头接耳的,声音小,嗓子就保护得好,没有看到有人煮了知了壳来喝。再过几年,不知还有人能否记起,这轻薄不值钱的知了壳,曾是一味中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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