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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byJoyceGonUnsplash.
作者:夏妈,海归硕士,前一线纸媒记者和美国上市公司高管。家有熊孩子两枚,坐标上海。本文来自:夏娃看世界(ID:xwksj66)。
19岁那年夏天,我崩溃了。我放暑假回到家后一段时间,我就觉得很不适。
头微痛,变得沉重,精神不济,开始涣散。可是我不会想到我是在精神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
当时我还算个孩子。那个年代在我所在的小城镇很少听说青少年好好的就得了抑郁症的。
在我明显感到不适的时候我去看了当地的医生,医生根本没有去想也许和精神有关,医生判定我应该是得了鼻窦炎。因为鼻窦炎的症状有点类似,也会头疼。
为了治疗“鼻窦炎”,按医嘱,我医院打一针青霉素。可是病情没有任何的好转的势头。
于是我再次去复查,问医生,医生也是一脸茫然,于是又给我开了一周的青霉素针。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着那个夏天。
盛夏的太阳如此炙热地烤着我们这个小镇的每个角落。我在那段时间每天从家里出发,医院的路上。
小城的夏天充满了生机,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路过很多繁忙的店铺,我看到孩子在街角嬉闹蹦跑,我还穿过一排参天蔽日的梧桐树。
生活一切如常,但我失控了。
那些触手可及的美好在慢慢离开我的世界。
我走在被太阳照耀地明晃晃的大道上,我却觉得自己漂浮在最幽暗的深沟里。
我的世界里挤不进一丝阳光。
被“吞噬”的感觉
打了两轮的青霉素都治不好我的“鼻窦炎”,我和家人都明白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很快我的病情变得非常明显:头疼加剧,时常感到眩晕,整夜无法入眠,精神涣散,对任何噪音都非常抗拒。
在那段时间里,我压抑自己,克制自己,不想给家人造成麻烦。可是我已经不能自控。
夜晚不能入眠,或者是浅浅地睡了半宿,醒来后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让我嚎啕大哭不止。
我的家人听到哭声,赶紧围过来,看到我那样抱着被子无法抑制的哭泣,赶忙问我是怎么了。
抑郁症带来的心悸,对黑暗的恐惧感是难以言喻的。我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向我的家人解释我当时的痛苦感受。
这种感觉像是我被慢慢吞噬了,淹没了,被某种不可控的力量。又感觉是坠入了某种黑暗的洞里,我和所有人都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罩。
▲图片来自网络。
我在黑暗的洞里在和一种无以名状的力量搏斗的时候,我的至亲也只能隔着玻璃看着我,无法触及。
在那段时间,一到晚上我就莫名地恐惧。于是晚上的时候我会拉着我妹妹的手才能勉强入睡一会儿。我像个不能表达自己的惊恐的孩子。
世界在那段时间错乱而颠倒。按医嘱,服用安定后的确能让我入睡,甚至白天都在昏昏欲睡,终日昏沉,对我的精神和情绪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帮助。
直医院,找对了医生,服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病症才得以逐步缓解。这个世界的色彩才开始一点一点的缓慢地在我眼前复原。
在那么多年后,想起那个19岁的夏天,已经为人母的我还是会落泪。那个夏天所经历的痛苦超出了那个年龄可以承载的负荷。
因为有那么一刻,那种吞噬的感觉已经把我逼到了生命的边缘。19岁的我在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
我向外追问人性,以及生命的意义,然后发现我找不到答案。我向内寻找我存在的价值,然后我也找不到答案。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存在着。原本理所当然的一切变得虚幻和荒谬。
在我很痛苦的时候,烈日骄阳下,我坐在三楼的阳台上,茫然地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这烟火气的人间好像在那一刻与我无关。
我站起来,倚靠在阳台的围栏上。阳台并没有封窗,我可以轻易地一跃而下。就在我这个可怕的念头成型的一瞬间,求生的本能让我急急地后退了几步,然后惊恐地逃离了那个阳台。
后来,常常能听到一些人因为抑郁结束了生命的消息。我觉得我能懂他们在那一刻的感受。
这种感觉就像是走在火海刀尖上,情绪上的混乱和痛苦使得他们在那一刻并不是一种本我的状态,而是一个被病痛驱赶着的躯壳。
在那一刻,如果他们确定得知道有一种药物可以瞬间驱赶痛苦,或是看到一点爱的微光让他们对世界心存希冀,也许就会改变结局。
▲图片来自电视剧《小欢喜》。
为什么会抑郁?
我后来回顾我得病的那一段经历,想找到具体原因。在外人看来,我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错,正值芳华之年,也没有经历什么巨大的人生挫折,很难把抑郁和一个青春旺盛的少女相联系。
那么为什么我会得病呢?
通常来说,抑郁就是郁结于心,得不到排解,时间长了就成了病。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大脑的结构并没有发育完全,处理感情的能力低。再加上人生经验阅历有限,并不知道如何正确面对人性的灰暗带。更不懂的如何正确地看待自我的价值。
所以当遇到问题,我常常容易把它归结为自身的因素。常常会想“为什么我会这么差”“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好”“为什么对方对我是这样的态度”。然后这样的想法一直盘旋在心头。
于是内心起了一道墙,隔离了自己和外界的沟通,这道墙内是自己对自己的终日不休的埋怨,敌视。
过度的纠结于具体的某件事情而无法转移注意力,无法得到情绪的宣泄,就会陷入自我攻击的循环往复中,难以解脱。
很多人的病就是这样形成的。
可是这些年,随着我对心理学更多的了解,我逐渐认识到,以上只是造成抑郁的直接原因、导火索。实际上心理上的问题更多的是与自己的原生家庭,与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所以表面上看是我内向的个性,有限的人生阅历,不懂情绪的排解造成的,但是归根结底,都是源于原生家庭中爱的缺失。
我的原生家庭是传统的中国式家长制家庭。父母对我们比较严格。
我的父母并没有太多的棍棒教育,但是语言上的斥责是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坦白说,我从小就畏惧我的父母,有时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都会紧张起来。家庭的氛围是压抑的。从小我就显得很乖。
外人看到都会问我父母,孩子是怎么教育得这么听话懂事的,我的父母以此为荣。
我现在懂得了,幼小的我是如何自我禁锢,压制住自己的天性和生命力参与“一个乖孩子的养成”这场表演的。
以爱为名的一场养育最终却导致了孩子的严重的缺爱,以及爱的能力的匮乏。不是亲历,又有多少养育者能真正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儿童》里有一段话描述这样的中国教育:
“终日给予冷遇或者呵斥,使他畏葸退缩,彷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
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
”▲图片来自电视剧《小欢喜》。
斥责,语言暴力的结果是伤害了亲子关系。当本该是孩子的保护神、呵护孩子心灵成长的父母却用不恰当的方式、刺痛人心的语言来伤害孩子的时候,幼小的孩子无力还击,也无力保护自己。
他唯一能做的一方面尽力是去认同,配合父母的要求,另一方面又停止了爱自己,甚至开始攻击自己,否认自己的价值。
一个很难感受到爱的肯定的孩子的自我价值感较低。自我价值感低是很多人抑郁的发端。也是人生迷茫的开始。
有时我想,人真是一架极度精密的机器。我以为那些过往的点滴的不快乐都已经悄然度过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或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淡化,但是事实上所有的的伤害和痛苦其实都被这台机器记录了下来,深深地藏在我的潜意识里面。
一旦天时地利人和,这种潜意识中的自我否认就会破土而出,开始借着病症大力的攻击自己。
如今,我已经为人母多年了。对于孩子,不能免俗的是,我也会对他的学业有一定要求,但是前提是他要健康和快乐。
身心的健康就像是一座大厦的底盘,没有坚实的底盘,万丈高楼也可能瞬间倾塌。
追求快乐是人的本能,如果因为任何的人生宏大目标而长期剥夺掐断孩子的快乐之源,人生本末倒置。
抑郁了该如何办?
得病了怎么办?坐以待毙,走死胡同肯定是不行的。一定要学会求助。
▍求助于身边的好友。
抑郁症就是情绪上有一个郁结,必须通过疏导的方式让它逐渐消散。
和真正懂得你的好友倾诉是非常有效的一个方式。好友就是抑郁者心中的微光,那些耐心的倾听,百般的开导就是最好的良药。
武志红老师说:无回应之地是绝境,被“看见”才会产生生命力。
▍求助于父母。
对于青少年来说,父母是离自己生活最亲的人,让他们了解你的痛苦,很可能是打开心结的开始。
有很多孩子会惧怕让父母知道病情,一方面是有病耻感,一方面对父母已经失去了良性沟通的渠道,失去了信任。而事实上,的确会有很多知识欠缺的养育者会认为抑郁就是“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是如果不告知父母,那么双方沟通的可能性就不存在。父母也更不可能自省,改变也不会发生。
▲PhotobyJordanWhittonUnsplash.
▍还要求助于医生。
有些轻度的抑郁也能通过自我调节自愈,但是中度和重度的需要药物的调节。不要抗拒药物,不要因为求医而产生强烈的病耻感。
通过药物的调节,我当时的睡眠的确好了很多,而且烦躁感也大大降低了,并没有出现药物依赖的问题。如果有条件的还应该去咨询心理医生,从专业的心理学的角度给自己提供帮助和方案。
▍最重要的还是要求助于自己。
你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最可以信赖的人。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学会爱自己。
学会放自己一马,并且更宽容的对待相处的世界。
抑郁通常是纠结于具体的某事,内心不得解脱所导致的。那些具体的事可能是源自自己内心对自身的不满意,也可能源于对周围环境的不满意。
这个时候要学会退后一步,把时间轴拉长,从更开阔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经常和自己对话,去拥抱内心的那个受过伤的小孩,用自己的爱去抚慰疗伤。如果有人曾经说过你不够好,也许是对方知识上的偏狭,也许是互相了解的不够深入。
常常和内心那个自我攻击的声音沟通和解,告诉自己,我是有这么多亮点,有着优秀品质的人,值得被自己和他人尊重和爱着。
看到自己的价值才能重新爱自己。而人的自尊自爱并不是需要用足够耀眼的成绩才能够获得的。常常客观地看待自己的优缺点,避免夸大自己的不足,避免语言攻击自己。
譬如,“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都办砸了,我真是笨的可以啊”,而应该想“那件事情我没有做得很好,是因为我的阅历不够,缺乏经验”。
我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也在疗愈自己原生家庭的伤。都说人的悲喜不能互通,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除非真的站到了对方的位置上。
为人父母后,我也深感自身的不足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母亲不是圣人,个人和时代的局限其实很难让母职履行地非常完美。
与自己的“不完美”和解,也在一定程度上与过往的原生家庭的痛握手言和。把母爱尽力以良性的方式付出给下一代,和孩子建立更好的沟通和互动,用心抚育孩子的过程也在某种程度上治愈和抚慰了内心那个没有得到足够爱的小女孩。
宽恕他人,放过自己,才能让内心更趋于平和。
继19岁突发抑郁症后,我在此后不同的人生节点上又有多次和它狭路相逢。但每一次都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来势汹汹。因为我更有准备。
有时我觉得这个病其实和很多其他的常见病一样,合宜的时机到了,它总是会跑出来兴风作浪,折腾一番。就像哮喘病,到了春天最易复发。就像风湿病,到了刮风下雨总免不了关节疼痛。抑郁症也是一样。
抑郁后不能轻视,也不必有病耻感。如何和它相处在于我们看待它的态度。
这么多年后,我完全接受抑郁症可能是我人生无法彻底摆脱的的一部分。每次病症来袭时,我总会在心里和它对话:嗨,你又来了,不好意思,这次我没调理好情绪,谢谢你来提醒我该做出改变了。
抑郁就像其他的身体的警报一样,它在告知我的当下的情绪状况是否过界。
和以前相比,这些年人们对于抑郁症的了解越来越多。根据报告,我国抑郁症患病率高达2.1%。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全球青少年健康问题》指出,在10至19岁的青少年中,抑郁症是致病和致残主要原因。
这一年来,无论是在新闻里,还是在真实生活的周遭,我常听到青少年抑郁自杀的消息,非常让人痛心。
如今,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19岁的夏天过去20年了,我也与抑郁症共处了20年。我比普通人更了解抑郁状态下的人的痛苦,但是我也相信,患上此病并不仅仅是带来悲伤,夺走快乐。
每一件在生命中发生的重要的事都该有它更宏大的使命。抑郁症也在启迪着我们用另外一种方式看待和我们相处的世界,教会我们如何珍爱自己,关怀他人。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成为他人的微光,也希望所有在此病症下徘徊的人,尤其是青少年,要坚信前路有光,只要不言放弃。
-END-
1
我跟在母亲屁股后头上村顶西头的梅丫家,从我家到梅丫家是一条灰白的路,右边是绿里发黄的麦子,左边是灰绿色的芦苇,好闻的河风把芦苇和麦子都吹得不停地点头哈腰,芦苇丛中有鸟儿在歌唱,是一种像麻雀又比麻雀个头小的鸟,我们叫它芦柴儿。我捡起一块干硬的土块扔过去,一根芦苇被砸断垂下头,芦柴鸟儿又飞到另外的芦苇上去了。我快活得要死,远比后来我第一天去上学还高兴。
来的人真多,屋里、屋外的晒场到处是人。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说笑,小孩儿屋前屋后乱窜,就和麦子上了村里晒场的情形一样。有人在哭,但我听不清楚。
梅丫见我来了,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笑盈盈地说:“泥巴,我奶奶死了。”
我说:“晓得,菜多吗?”
梅丫脸上有泪痕,但这不影响她那欢快的笑靥,她说:“多呢,有肉,块儿可大了,有鱼、鸡蛋,还有,还有……我说不上来,反正你吃不了。”
梅丫穿一身白衣服,头上戴一顶别着一条红布条的白帽子。她跑起来时,那红布条翻飞着动着,说话时又温顺地耷拉着。
我摇着母亲的手哀求道:“我没帽子,我还没戴过帽子呢。”这话被身后的爷爷奶奶听到了,爷爷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嘴唇翕了翕但没吭气。奶奶侧过脸看了看母亲,那眼光就跟秋天的芦苇杆。母亲脸一沉怒瞪着我说:“瞎嚼蛆,掌你嘴。”说完,呼地抬起巴掌要掴。
奶奶拉住母亲举到半空的手,“你怎和小孩家计较?什么还都不懂呢。”
我趁机挣脱她的手溜进小孩儿堆里。大人们边吃边说笑,我们小孩儿一会上桌吃,一会儿要么在桌洞时钻来钻去,要么在外面躲猫猫相互追逐。后来,梅丫被她家大人拉去磕头,我看到梅丫奶奶躺在棺材盖上,双手埋在屁股下。她脸色白白的,像刚出笼的白馒头。她睡得真香啊,这么多人在吵,都弄不醒。
丧席吃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反正往家去时太阳都落西了。母亲问:“吃饱没?”
我搂着肚皮,说:“到明朝中午不吃都不饿。”
天灶觉得人在年关洗澡跟给死猪腿毛一样没什么区别。猪被刮下粗粝的毛后显露出又白又嫩的皮,而人搓下满身的尘垢后也显得又白又嫩。不同的是猪被分割后成为了人口中的美餐。
礼镇的人把腊月二十七定为放水的日子。所谓“放水”,就是洗澡。而郑家则把放水时烧水和倒水的活儿分配给了天灶。天灶从八岁起就开始承担这个义务,一做就是五年了。
这里的人们每年只洗一回澡,就是在腊月二十七的这天。虽然平时妇女和爱洁的小女孩也断不了洗洗刷刷,但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地洗。譬如妇女在夏季从田间归来路过水泡子时洗洗脚和腿,而小女孩在洗头发后就着水洗洗脖子和腋窝。所以盛夏时许多光着脊梁的小男孩的脖子和肚皮都黑黢黢的,好像那上面匍匐着黑蝙幅。
天灶住的屋子被当成了浴室。火墙烧得很热,屋子里的窗帘早早就拉上了。天灶家洗澡的次序是由长至幼,老人、父母、最后才是孩子。爷爷未过世时,他是第一个洗澡的人。他洗得飞快,一刻钟就完了,澡盆里的水也不脏,于是天灶便就着那水草草地洗一通。每个人洗澡时都把门关紧,门帘也落下来。天灶洗澡时母亲总要在外面敲着门说:“天灶,妈帮你搓搓背吧?”
“不用!”天灶像条鱼一样蜷在水里说。
“你一个人洗不干净!”母亲又说。
“怎么洗不干净。”天灶便用手指撩水,使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在告诉母亲他洗得很卖力。
“你不用害臊。”母亲在门外笑着说,“你就是妈妈生出来的,还怕妈妈看吗?”
天灶便在澡盆中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他红头涨脸地嚷,“你老说什么?不用你洗就是不用你洗!”
天灶从未拥有过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因为他要蹲在灶台前烧水,每个人洗完后的脏水还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见缝插针地就着家人用过的水洗。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纯粹是在应付。而且不管别人洗过的水有多干净,他总是觉得很浊,进了澡盆泡上个十几分钟,随便搓搓就出来了。他也不喜欢父母把他的住屋当成浴室,弄得屋子里空气湿浊,电灯泡上爬满了水珠,他晚上睡觉时感觉是睡在猪圈里。所以今年一过完小年,他就对母亲说:“今年洗澡该在天云的屋子里了。”
天云当时正在叠纸花,她气得一梗脖子说,“为什么要在我的屋子?”
“那为什么年年都非要在我的屋子?”天灶同样气得一梗脖子说。
“你是男孩子!”天云说,“不能弄脏女孩子的屋子!”天云振振有词地说,“而且你比我大好几岁,是哥哥,你还不让着我!”
天灶便不再理论,不过兀自嘟嚷了一句,“我讨厌过年!年有个什么过头!”
家人便纷纷笑起来。自从爷爷过世后,奶奶在家中很少笑过,哪怕有些话使全家人笑得像开了的水直沸腾,她也无动于衷,大家都以为她耳朵背了。岂料她听了天灶的话后也使劲地笑了起来,笑得痰直上涌,一阵咳嗽,把假牙都喷出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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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灶确实不喜欢过年。首先不喜欢过年的那些规矩,焚纸祭祖,磕头拜年,十字路口的白雪被烧纸的人家弄得像一摊摊狗屎一样脏,年仿佛被鬼气笼罩了。其次他不喜欢忙年的过程,人人都累得腰酸背痛,怨声连天。拆被、刷墙、糊灯笼、做新衣、蒸年糕等等,种种的活儿把大人孩子都牵制得像刺猬一样团团转。而且不光要给屋子扫尘,人最后还得为自己洗尘,一家老少在腊月二十七的这天因为卖力地搓洗掉一年的风尘而个个都显得面目浮肿,总是使他联想到屠夫用铁刷嚓嚓地给死猪煺毛的情景,内心有种隐隐的恶心。最后,他不喜欢过年时所有人都穿扮一新,新衣裳使人们显得古板可笑、拘谨做作。如果穿新衣服的人站成了一排,就很容易使天灶联想起城里布店里竖着的一匹匹僵直的布。而且天灶不能容忍过年非要在半夜过,那时他又困又乏,毫无食欲,可却要强打精神起来吃团圆饺子,他烦透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他手中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第一项就要修改过年的时间。
奶奶第一个洗完了澡。天灶的母亲扶着颤颤巍巍的她出来了。天灶看见奶奶稀疏的白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头,下垂的眼袋使突兀的颧骨有一种要脱落的感觉。而且她脸上的褐色老年斑被热气熏炙得愈发浓重,仿佛雷雨前天空中沉浮的乌云。天灶觉得洗澡后的奶奶显得格外臃肿,像只烂蘑菇一样让人看不得。他不知道人老后是否都是这副样子。奶奶嘘嘘地喘着粗气经过灶房回她的屋子,她见了天灶就说:“你烧的水真热乎,洗得奶奶这个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着奶奶的水洗洗吧。”
母亲也说:“奶奶一年也不出门,身上灰不大,那水还干净着呢。”
天灶并未搭话,他只是把柴禾续了续,然后提着脏水桶进了自己的屋子。湿浊的热气在屋子里像癫皮狗一样东游西蹿着,电灯泡上果然浮着一层鱼卵般的水珠。天灶吃力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进脏水桶里,然后抹了抹额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水。路过灶房的时候,他发现奶奶还没有回屋,她见天灶提着满桶的水出来了,就张大了嘴,眼睛里现出格外凄凉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说。
天灶什么也没说,他拉开门出去了。外面又黑又冷,他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来到大门外的排水沟前。冬季时那里隆起了一个肮脏的大冰湖,许多男孩子都喜欢在冰湖下抽陀螺玩,他们叫它“冰嘎”。他们抽得很卖力,常常是把鼻涕都抽出来了。他们不仅白天玩,晚上有时月亮明得让人在屋子里呆不住,他们便穿上厚棉袄出来抽陀螺,深冬的夜晚就不时传来“啪——啪——”的声音。
天灶看见冰湖下的雪地里有个矮矮的人影,他躬着身,似乎在寻找什么,手中夹着的烟头一明一灭的。
“天灶——”那人直起身说,“出来倒水啦?”
天灶听出是前趟房的同班同学肖大伟,便一边吃力地将脏水桶往冰湖上提,一边问:“你在这干什么?”
“天快黑时我抽冰嘎,把它抽飞了,怎么也找不到。”肖大伟说。
“你不打个手电,怎么能找着?”天灶说着,把脏水“哗——”地从冰湖的尖顶当头浇下。
“这股洗澡水的味儿真难闻。”肖大伟大声说,“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么样?”天灶说,“你爷爷洗出的味儿可能还不如这好闻呢!”
肖大伟的爷爷瘫痪多年,屎尿都得要人来把,肖大伟的妈妈已经把一头乌发侍候成了白发,声言不想再当孝顺儿媳了,要离开肖家,肖大伟的爸爸就用肖大伟抽陀螺的皮鞭把老婆打得身上血痕纵横,弄得全礼镇的人都知道了。
“你今年就着谁的水洗澡?”肖大伟果然被激怒了,他挑衅地说,“我家年年都是我头一个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灶理直气壮地说。
“别吹牛了!”肖大伟说,“你家年年放水时都得你烧水,你总是就着别人的脏水洗,谁不知道呢?”
“我告诉你爸爸你抽烟了!”天灶不知该如何还击了。
“我用烟头的亮儿找冰嘎,又不是学坏,你就是告诉他也没用!”
天灶只有万分恼火地提着脏水桶往回走,走了很远的时候,他又回头冲肖大伟喊道:“今年我用清水洗!”
天灶说完抬头望了一下天,觉得那道通的银河“刷”地亮了一层,仿佛是清冽的河水要倾盆而下,为他除去积郁在心头的怨愤。
奶奶的屋子传来了哭声,那苍老的哭声就像山洞的滴水声一样滞浊。
天灶拉开锅盖,一舀舀地把热水往大澡盆里倾倒。这时天灶的父亲过来了,他说:“看你,把奶奶惹伤心了。”
天灶没说什么,他往热水里又对了一些凉水。他用手指试了试水温,觉得若是父亲洗恰到好处,他喜欢惊一些的;若是天云或者母亲洗就得再加些热水。
“该谁了?”天灶问。
“我去洗吧。”父亲说,“你妈妈得陪奶奶一会儿。”
这时天云忽然从她的房间冲了出来,她只穿件蓝花背心,露出两条浑圆的胳膊,披散着头发,像个小海妖。她眼睛亮亮地说:“我去洗!”父亲说:“我洗得快。”
“我把辫子都解开了。”天云左右摇晃着脑袋,那发丝就像鸽子的翅膀一样起伏着,她颇为认真地对父亲说,“以后我得在你前面洗,你要是先洗了,我再用你用过的噪盆,万一怀上个孩子怎么办?算谁的?”
父亲笑得把一口痰给喷了出来,而天灶则笑得撇下了水瓢。天云嘟着丰满的小嘴,脸红得像炉膛里的火。
“谁告诉你用了爸爸洗过澡的盆,就会怀小孩子?”父亲依然“嗬嗬”地笑着问。
“别人告诉我的,你就别问了。”
天云开始指手画脚地吩咐天灶,“我要先洗头,给我舀上一脸盆的温水,我还要用妈妈使的那种带香味的蓝色洗头膏!”
天云无忌的话已使天灶先前沉闷的心情为之一朗,因而他很乐意地为妹妹服务。他拿来脸盆,刚要往里舀水,天云跺了一下脚一迭声地说:“不行不行!这么埋汰的盆,要给我刷干净了才能洗头!”
“挺干净的嘛。”父亲打趣天云。
“你们看看呀?盆沿儿那一圈油泥,跟蛇寡妇的大黑眼圈一样明显,还说干净呢!”天云梗着脖子一脸不屑地说。
蛇寡妇姓程,只因她喜欢跟镇子里的男人眉来眼去的,女人背地说她是毒蛇变的,久而久之就把她叫成了蛇寡妇。蛇寡妇没有子嗣,自在得很,每日都起得很迟,眼圈总是青着,让人不明白她把觉都睡到哪里了。她走路时习惯用手捶着腰。她喜欢镇子里的小女孩,女孩们常到蛇寡妇家翻腾她的箱底,把她年轻时用过的一些头饰都用甜言蜜语泡走了。
“我明白了——”天云的父亲说,“是蛇寡妇跟你说怀小孩子的事,这个骚婆子!”
“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呢?”天云说,“真是!”
天灶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云说用碱面更合适,天灶只好去碗柜中取碱面。他不由对妹妹说:“洗个头还这么罗嗦,不就几根黄毛吗?”
天云顺手抓起几粒黄豆朝天灶撇去,说:“你才是黄毛呢。”又说:“每年只过一回年,我不把头洗得清清亮亮的,怎么扎新的头绫子?”
他们在灶房逗嘴嘻笑的时候,哭声仍然微风般地从奶奶的屋里传出。
天云说:“奶奶哭什么?”
父亲看了一眼天灶,说:“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伤心了。这个年她恐怕不会有好心情了。”
“那她还会给我压岁钱么?”天云说,“要是没有了压岁钱,我就把天灶的课本全撕了,让他做不成寒假作业,开学时老师训他!”
天云与天灶一团和气时称他为“哥哥”,而天灶稍有一点使她不开心了,她就直呼其名。
天灶刷干净了脸盆,他说:“你敢把我的课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头绫子铰碎了,让你没法扎黄毛小辫!”
天云咬牙切齿地说:“你敢!”
天灶一边往脸盆哗哗地舀水,一边说:“你看我敢不敢?”
天云只能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噙着泪花对父亲说:“爸爸呀,你看看天灶——”
“他敢!”父亲举起了一只巴掌,在天灶面前比划了一下,说:“到时我揍出他的屁来!”
天灶把脸盆和澡盆一一搬进自己的小屋。天云又声称自己要冲两遍头,让天灶再准备两盆清水。她又嫌窗帘拉得不严实,别人要是看见了怎么办?天灶只好把窗帘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仆人一样恭恭敬敬地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头膏和香皂。天云这才像个女皇一样款款走进浴室,她闩上了门。隔了大约三分钟,从里面便传出了撩水的声音。
父亲到仓棚里去找那对塑料红色宫灯去了,它们被闲置了一年,肯定灰尘累累,家人都喜欢用天云洗过澡的水来擦拭宫灯,好像天云与鲜艳和光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似的。
天灶把锅里的水填满,然后又续了一捧柴禾,就悄悄离开灶台去奶奶的屋门前偷听她絮叨些什么。
奶奶边哭边说:“当年全村的人数我最干净,谁不知道哇?我要是进了河里洗澡,鱼都躲得远远的,鱼天天呆在水里,它们都知道身上没有我白,没有我干净……”
天灶忍不住捂着嘴偷偷乐了。
母亲顺水推舟地说:“天灶这孩子不懂事,妈别跟他一般见识。妈的干净咱礼镇的人谁不知道?妈下的大酱左邻右舍的人都爱来要着吃,除了味儿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外,还不是因为干净?”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声,然后依然带着哭腔说:“我的头发从来没有生过虱子,胳肢窝也没有臭味。我的脚趾盖里也不藏泥,我洗过澡的水,都能用来养牡丹花!”
奶奶的这个推理未免太大胆了些,所以母亲也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连忙疾步跑回灶台前,蹲下来对着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来。这时父亲带着一身寒气提着两盏陈旧的宫灯进来了,他弄得满面灰尘,而且冻出了两截与年龄不相称的青鼻涕,这使他看上去像个捡破烂儿的。他见天灶笑,就问:“你偷着乐什么?”
天灶便把听到的话小声地学给父亲。
父亲放下宫灯笑了,“这个老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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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响,好像锅灶是炎夏,而锅里闷着一群知了,它们在不停地叫嚷“热死了,热死了”。火焰把大灶烤得脸颊发烫,他就跑到灶房的窗前,将脸颊贴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灶先是觉得一股寒冷像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接着就觉得半面脸发麻,当他挪开脸颊时,一块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显露出来。天灶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颊,透过那块霜雪消尽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里黑XuXu的,什么都无法看清,只有天上的星星才现出微弱的光芒。天灶叹了一口气,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转身去看灶坑里的火。他刚蹲下身,灶房的门突然开了,一股寒气背后站着一个穿绿色软缎棉袄的女人,她黑着眼圈大声地问天灶:
“放水哪?”
天灶见是蛇寡妇,就有些爱理不睬地“哼”了一声。
“你爸呢?”蛇寡妇把双手从袄袖中抽出来,顺手把一缕鼻涕撂下来抹在自己的鞋帮上,这让天灶很作呕。
天灶的爸爸已经闻声过来了。
蛇寡妇说:“大哥,帮我个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烧好了,可是澡盆坏了,倒上水哗哗直漏。”
“澡盆怎么漏了?”父亲问。
“还不是秋天时收饭豆,把豆子晒干了放在大澡盆里去皮,那皮又干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没成想把盆给捶漏了,当时也不知道。”
天灶的妈妈也过来了,她见了蛇寡妇很意外地“哦”了一声,然后淡淡打声招呼:“来了啊?”
蛇寡妇也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从袖口抽出一根桃红色的缎子头绳:“给天云的!”
天灶见父母都不接那头绳,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妇就把头绳放在水缸盖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气洋洋的。
“天云呢?”蛇寡妇问。
“正洗着呢。”母亲说。
“你家有没有锡?”父亲问。
未等蛇寡妇作答,天灶的母亲警觉地问:“要锡干什么?”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给补补。”蛇寡妇先回答女主人的话,然后才对男主人说:“没锡。”
“那就没法补了。”父亲顺水推舟地说。
“随便用脸盆洗洗吧。”天灶的母亲说。
蛇寡妇睁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说:“那可不行,一年才过一回年,不能将就。”她的话与天云的如出一辙。
“没锡我也没办法。”天云的父亲皱了皱眉头,然后说:“要不用油毡纸试试吧。你回家撕一块油毡纸,把它用火点着,将滴下来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匀了,凉透后也许就能把漏的地方弥住。”
“还是你帮我弄吧。”蛇寡妇在男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天真表情,“我听都听不明白
天灶的父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实他也用不着看,因为不管她脸上是赞同还是反对,她的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乐意。但当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决断时,她还是故作大度地说:“那你就去吧。”
蛇寡妇说了声“谢了”,然后就抄起袖子,走在头里。天灶的父亲只能紧随其后,他关上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随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组成了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使天灶的父亲在迈出门槛后战战兢兢的,他在寒风中行走的时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绝不能喝蛇寡妇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烟,他要在唇间指畔纯洁地葆有他离开家门时的气息。
“天云真够讨厌的。”蛇寡妇一走,母亲就开始心烦意乱了,她拿着面盆去发面,却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妇招来的。”
“谁叫你让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亲,“没准她会炒俩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亲厉声说,“那样他回来我就不帮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年年帮他搓背。”天灶“咦”了一声,母亲的脸便刷地红了,她抢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烧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里的炉火是多嘴的,它们用金黄色的小舌头贪馋地舔着乌黑的锅底,把锅里的水吵得(口兹)(口兹)直叫。炉火的映照和水蒸气的熏炙使天灶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不由蹲在锅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没有多一会儿,天云便用一只湿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睁眼一看,天云已经洗完了澡,她脸蛋通红,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穿上了新的线衣线裤,一股香气从她身上横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恹恹无力地说:“洗完了就完了呗,神气什么。”
“你就着我的水洗吧。”天云说。
“我才不呢。”天灶说,“你跟条大臭鱼一样,你用过的水有邪味儿!”
天灶的母亲刚好把发好的面团放到热炕上转身出来,天云就带着哭腔对母亲说,“妈妈呀,你看天灶呀,他说我是条大臭鱼!”
“他再敢说我就缝他的嘴!”母亲说着,示威性地做了个挑针的动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与天云斗嘴时,永远会偏袒天云,他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气恼,而是提着两盏灯笼进“浴室”除灰,这时他听见天云在灶房惊喜地叫道:“水缸盖上的头绫子是给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对灯笼是硬塑的,由于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缩,使它们看上去并不圆圆满满。而且它的红颜色显旧,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经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气了。所以点灯笼时要在里面安上两个红灯泡,否则它们可能泛出的是与除夕气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边刷灯笼一边想着有关过年的繁文缛节,便不免有些气恼,他不由大声对自己说:“过年有个什么意思!”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洋溢在屋里的湿浊的气息,于是他恼上加恼,又大声对自己说:“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里洗澡!”
天灶刷完了灯笼,然后把脏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儿已经没有肖大伟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剧而显得气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细若游丝的气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为他觉得这些星星被强大的黑暗给欺负得噤若寒蝉,一派凄凉,无边的寒冷也催促他尽快走回户内。
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脸上的神色就有些焦虑。该轮到她洗澡了,天灶为她冲洗干净了澡盆,然后将热水倾倒进去。母亲木讷地看着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热气,好像在无奈地等待一条美人鱼突然从中跳出来。
天灶提醒她:“妈妈,水都好了!”
母亲“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要不你去蛇寡妇家看看?”
天灶故作糊涂地说:“我不去,爸爸是个大人又丢不了,再说我还得烧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亲说,“蛇寡妇没什么了不起。”说完,她仿佛陡然恢复了自信。提高声调说:“当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时候,有个老师追我,我都没答应,就一门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个泥瓦匠嘛。”
“谁让你不跟那个老师呢?”天灶激将母亲,“那样的话我在家里上学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师,就不会有你了!”母亲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会儿水该凉了。”
天云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身清爽地摆弄新衣裳,天灶听见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头,够我手里的小画书。小画书上也有个小狗狗,它趴在太阳底下睡觉觉。”
天云喜欢自己编儿歌,高兴时那儿歌的内容一派温情,生气时则充满火药味。比如有一回她用鸡毛掸子拂掉了一只花瓶,把它摔碎了,母亲说了她,她不服气,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编儿歌:“鸡毛掸是个大灰狼,花瓶是个小羊羔。我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见了你怎么能放过!”言下之意,花瓶这个小羊羔是该吃的,谁让它自己不会长脚跑掉呢。家人听了都笑,觉得真不该用一只花瓶来让她受委屈。于是就说:“那花瓶也是该打,都旧成那样了,留着也没人看!”天云便破涕为笑了。
天灶又往锅里填满了水,他将火炭拨了拨,拨起一片金黄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地飞,然后他放进两块比较粗的松木杆。这时奶奶蹒跚地从屋里出来了,她的湿头发已经干了,但仍然是垂在肩头,没有盘起来,这使她看上去很难看。奶奶体态臃肿,眼袋松松垂着,平日它们像两颗青葡萄,而今日因为哭过的缘故,眼袋就像一对红色的灯笼花,那些老年斑则像陈年落叶一样匍匐在脸上。天灶想告诉奶奶,只有又黑又密的头发才适合披着,斑白稀少的头发若是长短不一地被下来,就会给人一种白痴的感觉。可他不想再惹奶奶伤心了,所以马上垂下头来烧水。
“天灶——”奶奶带着悲愤的腔调说,“你就那么嫌弃我?我用过的水你把它泼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灶没有搭腔,也没有抬头。
“你是不想让奶奶过这个年了?”奶奶的声音越来越悲凉了。
“没有。”天灶说,“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别人用过的水。天云的我也没用。”天灶垂头说着。
“天云的水是用来刷灯笼的!”奶奶很孩子气地分辩说。
“一会儿妈妈用过的水我也不用。”天灶强调说。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饶地问。
“不用!”天灶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这才有些和颜悦色地说:“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是个孩子,细皮嫩肉的,早晚有一天会跟奶奶一样皮松肉散,你说是不是?”
天灶为了让奶奶快些离开,所以抬头看了一眼她,干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水灵着呢。”奶奶说,“就跟开春时最早从地里冒出的羊角葱一样嫩!”
“我相信!”天灶说,“我年纪大时肯定还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弯得头都快着地,满脸长着痴?”
奶奶先是笑了两声,后来大约意识到孙子为自己规划的远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说:“癞是狗长的,人怎么能长癞呢?就是长癞,也是那些丧良心的人才会长。你知道人总有老的时候就行了,不许胡咒自己。”
天灶说:“嗳——!”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询问灯笼刷得干不干净,该炒的黄豆泡上了没有。然后她用手抚了一下水缸盖,嫌那上面的油泥还呆在原处,便责备家里人的好吃懒做,哪有点过年的气氛。随之她又唠叨她青春时代的年如何过的,总之是既洁净又富贵。最后说得嘴干了,这才唉声叹气地回屋了。天灶听见奶奶在屋子里不断咳嗽着,便知她要睡觉了。她每晚临睡前总要清理一下肺脏,透彻地咳嗽一番,这才会平心静气地睡去。果然,咳嗽声一止息,奶奶屋子的灯光随之消失了。
天灶便长长地吁了口气。
母亲历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长,起码要一个钟头。说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搓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她见到天灶急切地问:“你爸还没回来?”
“没。”天灶说。
“去了这么长时间,”母亲忧戚地说,“十个澡盆都补好了。”
天灶提起脏水桶正打算把母亲用过的水倒掉,母亲说:“你爸还没回来,我今年洗的时间又短,你就着妈妈的水洗吧。”
天灶坚决地说:“不!”
母亲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后说:“那我就着水先洗两件衣裳,这么好的水倒掉可惜了。”
母亲就提着两件脏衣服去洗了。天灶听见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声音,就像俄极了的猪(火欠)食一样。天灶想,如果父亲不及时赶回家中,这两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这两件衣服并不红颜薄命,就在洗衣声变得有些凄厉的时候,父亲一身寒气地推门而至了。他神色慌张,脸上印满黑灰,像是京剧中老生的脸谱。
“该到我了吧?”他问天灶。
天灶“嗯”了一声。这时母亲手上沾满肥皂泡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眼眉一挑,说:“哟,修了这么长时间,还修了一脸的灰,那漏儿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亲张口结舌地说。
“堵得好?”母亲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
“好。”父亲茫然答道。
母亲“哼”了一声,父亲便连忙红着脸补充说:“是澡盆的漏儿堵得好。”
“她没赏你一盆水洗洗脸?”母亲依然冷嘲热讽着。
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岂料手上的黑灰比脸上的还多,这一抹使脸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说:“我只帮她干活,没喝她一口水,没抽她一棵烟,连脸都没敢在她家洗。”
“哟,够顾家的。”母亲说,“你这一脸的灰怎么弄的?钻她家的炕洞了吧?”
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处,他毕恭毕敬的,好像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长辈。他说:“我一进她家,就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也够可怜的了,都三年了没打过火墙。火是得天天烧,你想那灰还不全挂在烟洞里?一烧火炉子就往出燎烟,什么人受得了?难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帮她补好澡盆,想着她一个寡妇这么过年太可怜,就帮她掏了掏火墙。”
“火墙热着你就敢掏?”母亲不信地问。
“所以说只打了三块砖,只掏一点灰,烟道就畅了。先让她将就过个年,等开春时再帮她彻底掏一回。”父亲傻里傻气地如实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亲故作笑容说,“不花钱就能请小工。”
母亲说完就唤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脏水桶,绕过仍然惶惶不安的父亲去倒脏水。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把脸上的黑灰洗掉了。脸盆里的水仿佛被乌贼鱼给搅扰了个尽兴,一派墨色。母亲觑了一眼,说:“这水让天灶带到学校刷黑板吧。”
父亲说:“看你,别这么说不行么?我不过是帮她干了点活。”
“我又没说你不能帮她干活。”母亲显然是醋意大发了,“你就是住过去我也没意见。”
父亲不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天灶连忙为他准备洗澡水。天灶想父亲一旦进屋洗澡了,母亲的牢骚就会止息,父亲的尴尬才能解除。果然,当一盆温热而清爽的洗澡水摆在天灶的屋子里,母亲提着两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亲在关上门的一瞬小声问自己女人:“一会地帮我搓搓背吧?”
爷爷迈着四方步像只鸭子在灰白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用鳖骨剔他那黄得跟玉粟似的牙,咧开的嘴角不住地流金灿灿的口水。奶奶的小脚像踩鼓点样,身后落下两排鸡蛋大的窝。
我说:“这丧席该从早到晚连吃三顿,最好从村西头挨排排吃。”
母亲说:“又瞎嚼蛆了。”
我说:“没,菜又多又好。”
我腮帮子沾满了红烧肉的酱色,嘴唇浸泡在肥油里,说到这儿,口水又禁不住流了下来。
母亲说:“说不好我们家也快办丧席了。”
我说:“好啊,什么时候哇?”
母亲没吭声,只是扣紧我的手,把我当成一头羊往家牵。
这时,西面天空已现出和梅丫帽上红布条一样的颜色。芦苇在晚霞的映照下,浑身上下红通通的,落在水面河沿上的影子也是淡红的。浸着阳光的芦苇仿佛在燃烧,发出豆荚爆烈时的哔叭声。整个河面都成了一片火海,我有点担心这样下去会把鱼烧死。我老是在这火红中望见梅丫奶奶那苍白的熟睡了的脸。
2
河围着我们这江苏东台三仓乡朱湾村划了一道弯向东走了,朱湾村像戴了一顶水帽子,两岸密密长长的芦苇是帽子上的两条装饰带。芦花纷飘时,好像有数不清的蝴蝶围着帽子在跳舞。
河里有无数知名儿和不知名儿的鱼,河泛时,调皮的鱼儿会突然在我放个屁的功夫全部冒出来,水面挤满晃动的眼睛咂叭的嘴。那些鲦子、河虾之类的家伙特别起劲,像我们在村晒场中蹦跳一样在水面上跳跃,有的能飞出好远。这时用篮子捞,篮篮不会落空。人站在河沿,时不时有蹦上岸的鱼虾在脚旁打滚。我不会去捡,也不会用篮子下河捞。
父亲从不下水捉鱼虾,他钓鱼。每次回来,他大部分时间是在河边抽水烟收放鱼杆中度过的。家里来了客人,快到做饭的时候,他和人家说一声我出去转一下,提着鱼杆到河边两锅水烟的功夫回来,饭桌上少不了清汤清水浮着蒜花的清炖鱼。
父亲也常钓鳖,村里就他一个人钓鳖。绣花针穿点线,弄一条鸡心什么的做饵,晚上放到河里早上去收,一根针一只鳖,小的他不要。接下来炖鳖,水开了后,把鳖扔进去,死劲摁住釜冠,只听锅里一会儿是鳖爬锅的嚓啦嚓啦声,一刻儿是它撞锅的通通声。
我说:“跺了头再煮,鳖没这么疼。”
父亲说:“那不好吃。”
起锅时什么也不放,汤白白的稠稠的,有点儿像我小时候喝的奶。
父亲说:“这样吃补身子。”
父亲又说:“有点麻油最好了。”
我家就父亲吃鳖,村里也只父亲一个人吃鳖。大家在路上捉到鳖全往我家送。父亲在村里头是个人物,多少和他敢吃喜欢吃鳖有关点关系。吃完了,父亲把鳖骨搭成许多老虎、猴子、飞机什么的,样样都像活的。挂在屋梁上,风一吹,相互碰到一块儿的声音好听着呢。
后来有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时,看到黑不隆咚的屋顶游荡着无数的鬼怪,发出了母亲说成叫魂的喊声。父亲只得把这些玩意全送人了。但以后的好多天,我还是常做些让我怕得要死的梦。
没下雨的前半月,天热得要死。大人们忙着从河里挑水往田里倒,地头田间流动着古铜色的皮肤大花的裤头。地和我口干时一样,怎么喝都不解渴。我头顶着篮子在知了狂躁蛮横的叫声的海洋里游向细鸭家。
半路上,和我一样光溜溜的细鸭老远就喊我:“泥巴,泥巴,快没水了。”
小河西边的芦苇都爬上了岸,干巴巴的身子和地里的庄稼一样弯着腰,芦叶被太阳烤成一卷一卷的,时不时还有芦杆裂开的噼叭声,跟炒豆似的。它们在和阳光吵架,在向河水告状。小河,犹如奶奶干瘪的乳房。甜滋滋的乳汁,几乎被狗日的太阳吸干了。
我们跳进一段断开的洼塘,一人手里抄一把芦苇在水里来回跑来回搅,黑黝黝的淤泥渐渐泛上来,河水很快变成了墨汁,而我们都成了醮满墨汁的毛笔头。当我们快累得不行时,鱼开始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露出可爱的肚皮。我们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拣大的拾,比我们在地里拾麦子还容易呢。
我扛着大半篮子鱼家去,母亲还没收工回来烧中饭。我想这么多鱼吃不了,也没吃头,不如送点给外婆,说不定过年时会多给我压岁钱。
外婆家离我家隔一个村,我要走近一小时,母亲却常说:“不远,大嗓子喊一声,你外婆听不到,你舅舅肯定听进。”我洗了十多条最大的鲫鱼装在淘篓里,向外婆家颠去。到了外婆家门口的晒场上,我喊外婆,喊了好几声,才听到从屋里传来外婆断断续续的像蚊子叫的声音:“谁,谁呀?”
我说:“我啊,泥巴。”
外婆说:“噢,泥巴呀,送东西来了。”
我说:“是鱼,大鲫鱼。”
外婆说:“噢,是大西瓜啊,进屋吧。”
我推开明间大门,一股潮潮的冷冷的气味向我涌来。一口架在长板凳上的棺材横在我眼前,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我腿脖子一下子抽筋了,可我还跑得动,我跑得飞快,和躺在草窝里睡觉的兔子被我们发现了一样。我一直跑到晒场看不见棺材的地方。
棺材,爷爷奶奶也有,专门用一间房存着,我从来不敢一个人进去。那年,爷爷过六十大寿,叫了两个木匠说是做寿材。那几天爷爷把木匠盯着紧紧的,木匠每刨一根木头都要到爷爷笑着点点头才算好了。有几次,爷爷着急了,“这木头上还有这么多倒刺呐,不行不行!”
爷爷说:“不要太大,现在只要我能躺得下去就成,人越老这个头就越缩得多嘛。”
寿材做好了,爷爷先是用手在棺材内外捋了个遍,指着几处让木匠又刨了又刨。爷爷又细细地审视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这才笑眯眯地在里头睡了睡,出来时笑嘻嘻的。
我问:“爷爷,你弄棺材做呢?”
爷爷说:“爷爷老了,就睡里头了。”
我问:“什么叫老了?你现在不是老了吗?人家都喊你老队长嘛,奶奶也叫你老头子嘛!”
爷爷说:“人老了,就不吃不动不说话了。”
我问:“哪是不是和睡着了一样?”
爷爷说:“是大睡。”
后来,每年爷爷在晒场上给它上漆,我都躲得远远的。白花花的太阳下,爷爷跨进棺材躺下,传出叮叮嗵嗵的声响。
再出来时,他扶在棺材那厚厚的边上不无惋惜地说:
“还是空出了一截,早晓得这样,省块料打个桶也好。唉,作孽哩!”
我呆呆地站在晒场上。
外婆说:“泥巴,进来呀,让我看看。”
我的声音似打不出鸣的公鸡:“不,不啦,我,我把鱼挂在外头,我,我走了。”
没等外婆再说话,我将淘篓往枇杷树上一挂,撒腿朝家奔。到家后,我惊魂未定:“妈,吓死我了,外婆的棺材摆在明间里。”
第二天,母亲上去外婆家去了,半路上我像泥鳅一样滑脱母亲的手跑了。母亲没有怪我,只是叹了口气。她眼里阴沉悒郁,如同雨天里的河塘一样了无生气。母亲在我家河对岸那条灰白的小路上晃动着。路上落满大大小小的牛脚塘、野鸡野鸭家狗野狗模糊的爪迹。路南是一片列祖列宗的坟场,坟墓高高,上面的树草有疏有密,有的是癞子头,有的是大光头,形状却是一样的,坟上都安了一个像倒扣的海碗的土块。听爷爷说这些墓是从各家原先的祖坟迁过来的。爷爷说:“迁时,有的墓里是几块烂了的棺材板几根骨头,有的什么都没得。”
母亲走在阴冷的坟场和鲜灵的河水芦苇中间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早晨爽朗快活的阳光和鸟儿一道在芦苇丛中嬉戏、捉迷藏,生命般详和的芦苇走过魔鬼的隧道,在母亲身边摇摇晃晃。
人的一生,是不是总走这样一条路?
我想起了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牛脚塘里溺死人。”
3
母亲从外婆家来没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舅舅来了又走了后,母亲说:“这回上外婆家,你再跑,以后别进家。”不进家,白天有人玩,我才高兴呢。可天一黑,大伙儿都跟麻雀进窝一样家去了,我怎么办?黑漆麻乌的怕得要死,还有鬼专逮小孩吃。我没胆冒这个险,只好跟母亲上外婆家去。路上母亲对我说:“到了外婆那儿,可不许皮,不能笑,我一拉你,你就要跪下来哭。”
我说:“你又不打我,我才不会哭呢!”
母亲说:“你外婆老了,你就得哭,听话的孩子都得哭。”
一路上,母亲不停地说,说得我耳朵都有生出了茧子。
离外婆家还远,我就听到好多人在哭。那哭声悠悠扬扬,高音拉得很长,像在唱大戏。这种哭法真有趣。我们那一带的女人,无论出于什么缘由哭起来都是这味儿,边哭边说,韵味十足。那拉腔太精彩了,有时一个音能拉上分把钟,手舞足蹈,呼天怆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比我看的京剧有意思多了。
刚到外婆家晒场,母亲甩开我一溜小跑跪到人群中发出她那嘹亮的哭喊:“我的妈唉——你怎么就走了——妈呀——”母亲坐在地上,一手拍着大腿,不一会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很奇怪,一路上母亲都没有哭,怎么到这儿说哭就哭。我们小孩家也不这样啊。我怯生生地越过大人们跪着仰俯不停像鸡啄米的头,只见外婆睡在反放着的棺材盖上,盖着大红的被子。
大概是母亲哭累了,想到了我,她起身拉着我,说:“过去,跪下!”
我似一头不愿下地的牛被母亲拖到了棺材跟前跪下,眼前只有棺材盖的头和架着它的两条大板凳。
母亲一摁我的头,说:“路上说的话呢?你长没长耳朵?磕头,哭!”
我头磕得比鸡啄米还快,用的力也很大,只是额头快接近地面,陡然收力轻轻贴上去,有时干脆下到一半就上抬了。我怕疼,我可不能自己让自己头疼,更不能磕破头皮流出血来。
母亲说:“哭啊。”
我说:“我没眼泪。”
母亲手跟钳子似地夹我鲜嫩的屁股,那种疼痛和村赤脚医生用大号针头戳我屁股时差不多。赤脚医生是当兵时学的医,据说医死了一个人才回村的。
母亲说::“外婆都老了,你还不哭?”
我说:“外婆睡在棺材上做呢?”
母亲说:“外婆白疼你了,压岁钱都扔到河里去了。”
我说:“过年,外婆还会把我压岁钱。”
母亲压着嗓门说:“屁,人都老了,谁把你?”
我仰起因疼而有些变形的小脸,问:“那我的压岁钱呢?”
母亲说:“做你个大头梦,没了,什么都没了。”
外婆死了,不说话了不能动了也不会再把我压钱了,我想起来到外婆跟前把她喊活,让她答应再把我压岁钱。我那十几条大鲫鱼不能白送啊。可我不敢上去。想到压岁钱,想到大鲫鱼,我伤心了,嚎啕大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响,泪水哗哗地流,流过鼻子流进嘴里。咸咸的。到后来,母亲让我不要再哭时,我已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哭。
我拼命地哭,直到看见油拉拉香喷喷的红烧肉上桌,我才破涕为笑,顾不得揩掉脸上的眼泪就往上爬。在我吞进一块顶大的红烧肉时,我又想起了压岁钱,没了,那就吃肉吧,多吃,一定要吃够本。
舅舅对从镇上赶来的父亲说:“这么多孩儿,就数泥巴最懂事。”
我问:“人为什么要死呢?
舅舅说:“竹笋外头的皮不掉,里头的笋叶就长不出来。人,也一样啊。”
我没听懂舅舅说的什么笋啊人的,一道韭菜炒鸡蛋上来,我的口水流得比眼泪还快还多。
4
我最高兴的是有了一顶白花花的帽子,和梅丫的一样,只是别在上面的是黑布条。这没什么要紧的。到家后,我把帽子藏在纸盒里,那里头有我的玻璃球、弹弓。我这弹弓是上好的桑树桠做的,硬度特别强,拉皮是阿那在镇上当医生的大大送的输液用的皮管,怎么拉都吃得住。子弹经我力不大的手射出去,拉皮抖动的噼叭声,果子飞行的嗖嗖声让我既兴奋又有点儿紧张。弹弓是我随身携带的武器。我喜欢拉紧拉皮再放出去的动作。目标常常是河水和恣意游弋的鱼,直到打野鸡之前,我从未真正打过动物。
我手枕着头翘起二郎脚,躺在踏倒的芦苇上,天空像块纯蓝纯蓝的玻璃。我告诉细鸭他们我有帽子啦。我等他们问我帽子是什么样的,可一阵扑楞楞的声音窜过来,使我们像士兵一样跳起来。
声音是从不远处灰绿色的芦苇丛中传来的,我们悄悄地猫着身子边走边观察。一只野鸡在芦苇间觅食,灰黄的毛印上了芦苇的影子,泛着微微的波儿。
一粒果子穿进野鸡的肚皮,稠黏的血染红了那灰黄的羽毛,一串串血珠滴落在芦叶上。野鸡歪歪扭扭像个醉汉爬起来,又摔在地,两腿不住地抽搐。我见它没死,抓起碎砖块想砸,但砖块被我举得高高的终究没能落下。我改变了主意,用蔓藤把它拴在裸露的树根上。
我们围坐着,像大人开会一样讨论如何处置这战利品。根本无须讨论,我们揩口水的动作早已说出了心中的念头。我们常在河边煮东西吃,每人按分工从家偷来瓷碗、油盐、洋火等,然后偷村的蚕豆、玉粟棒、下河摸鱼虾,再不到鸡肚下掏几只热乎乎的蛋。在河岸挖个直角形的洞,上头放碗,底下塞些芦杆芦叶烧。味道说不上是好是坏,反正我们高兴。
我们让梅丫留下看野鸡,她哇的一声哭了。
她说:“母亲刚买了洋火,我家去拿。”
我们回来时,野鸡已经死了,凝成块块紫黑色的血巴在灰黄色的毛上。铁匠端着小铁锅下河舀水,狗窝、细鸭忙着掏洞。
野鸡,我们最终没吃成,没人敢下手。这里头,我胆最大,我不敢弄,谁还敢?!大家都停下来,一声不吭地望着躺在芦叶上的血迹斑斑的野鸡。
我说:“狗窝,你拎回家去吧。”
狗窝说:“到了家,我连根鸡毛都捞不着,我也不敢拿。
细鸭说:“埋了吧。”
我们在野鸡身边挖了个坑,用小锹把它推了进去。铁匠说:“料倒里头吧。”
细鸡的盐、我的油、狗窝的蒜连同铁匠里的水以及黑色的土灰色的芦叶埋葬了野鸡。梅丫本来要把洋火撂下去,我说:“又不真煮,你带回家去吧。”
我们怀着一种说不清是失落是伤感还是其它什么的滋味,对准自家扶摇直上的炊烟无趣地迈着小腿。落日的余辉披在身上,我成了一根透红的胡萝卜。
母亲问:“又偷油了。”
我说:“不曾。”
这我早想到了。每回我从家偷两根洋火或一匙勺儿油什么的,母亲都晓得。屁股挨几下,一点儿都不影响我下回再偷。这回,母亲发狠了,从厨房拿来明晃晃的菜刀,把我的手往床沿一摁,厉声地问:“偷没偷?”
我像刘胡兰一样坚贞不屈地说:“没。”
母亲抡着明晃晃的菜刀在我手腕处比划着说:“再说谎,把你鸡爪剁了喂狗。”
我投降了,如实招了,可母亲不饶我,问:“哪个手?”
我说:“右手。”
母亲问:“哪个手指?”
我说:“全用上了。”
母亲说:“那就全就剁了。”
我说:“你说话不算数要吃屁。”
母亲说:“不剁,你记不得。”
母亲扬起明晃晃的菜刀,真剁了。我吓得眼一闭大哭起来,泪水哗地流了下来。
过了好久,还不疼,我睁开一只眼一看,母亲已走了。
夜里,我梦见,母亲真把我的五个手指跺下来了,血流了好多好多,野鸡在一边咧着小嘴笑。
5
大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爷爷到茅坑拉了泡屎提着肥大的裤子对着雨后鲜鲜的太阳说:“天老爷这回折大本喽。”
下过雨的村子像刚洗了澡一样干净明亮,原先罩着芦苇的晨雾被太阳赶跑了,轻风送来青芦苇上水气渐渐收干的味道,这中间还弥漫着泥土、棉花、芦苇、蚯蚓、蜈蚣等拌在一块儿的味道。大人们跟过年似地高兴,只是在新出的太阳下好像还没睡足,有点像我早上刚醒来的样子。我如同出笼的鸟儿,向我们常去的地方跑去,脚下响着欢快的、湿湿的声音,身后的小脚丫印一直追着我不放。
割了一会儿草,我们又做八路军打鬼子的游戏。一番激烈的战斗之后,我们个个累得跟毒毒的太阳下的狗似的。热热的河沿上,我们四脚拉趴地仰躺着,一人嘴里叼根芦叶。
我说:“天热死了,细鸭,上你家去耍刻儿。”
细鸭说:“不行呐,我爸妈要在家会把我揍死。”
铁匠说:“小气鬼。”
我说:“就一刻儿,没的事。”
狗窝说:“不让去拉倒。”
我坐起来看看河对岸细鸭家,说:“要不,你先回家去看看,没得人,我们就去。”
我见细鸭有些为难,又说:“不让我们去,以后别找我们耍子。”
细鸭说:“那要绕很远的路呢。”
我开芦苇一看,通往细鸭家的河里的土坎已被水淹下不少,用脚试试,刚好没到膝盖,我说:“没事,过得去。”
细鸭说:“我怕。”
我说:“亏你长了个雀儿,不让我们去,说一声。”
铁匠、狗窝、梅丫都向他投去蔑视的目光,细鸭可怜巴巴地垂着头一会儿后,挎起篮子排开芦苇颤颤悠悠地踩上水中的土坎。芦苇合上了,细鸭不见了,我们在一棵树下看蚂蚁搬家。一长溜的蚂蚁都回家了,细鸭还没从家来,我们喊了好几声,他也不睬。我说:“太坏了,怕我们上他家去,躲起来了。”
我们骂骂咧咧地家去了,路上不停地把土当成细鸭死跺。到了吃夜饭时,细鸭妈在门外叫我,我还在生气。细鸭妈问:“见细鸭没?”
我像大人找母亲告我状一样把下午的事说给她听,可还等我讲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走了。我冲她的背影说:“一家都是小气鬼。”细鸭是他爸爸和另外两个大人捞了一宿才捞着的,刚出水时像条黑鱼。全村的人天亮后都涌向了细鸭家。躺在门板上的细鸭没穿衣裳,肚皮鼓鼓的油光光的,他睡得真死,我几次想上去叫他,可都被细鸭父亲的目光挡了回来。细鸭妈哭得死去活来,母亲劝她说:“别伤着身子,你肚里还有孩儿呢。”我想,哭那么凶做呢,肚里不是有小细鸭吗?外婆死了,我哭是因为没人再给我生个外婆了。没了外婆,就没得一块压岁钱。噢,她哭,一定是暂时没人替她做活了,也没人打了。小细鸭要好多天,才能长大嘛。
铁匠说:“不会水,还躲到水里头。”
狗窝说:“肯定是滑下去的。”
我说:“你望见了?!”
梅丫说:“他还欠我半块糖呢。”
我说:“本来下回该他偷油了,这下子又轮我,又得挨打,你们不知道我妈打起来多疼。”
6
这一年的夏天,先是狠狠地旱了一阵子,接着不要命地下雨,就像我被母亲打时有流不完的眼泪一样。难道天也是个和我差不多的孩子?看看,这太阳还没出三天,天又像个破锅似的直往下倒水。与这雨一块儿来的还有让大人小孩都恐惧的消息——地震。这地震会让地裂大口子、塌个大坑,说不定海里的水还会淹过来。这消息如蛇样在村里游来游去,把人们都赶出了屋子,家家在晒场上用茅草或油毛毡子搭起了防震棚。我家的防震棚在村里是最好最宽敞的。父亲从镇里弄来油布,一家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又是打桩、搭木架子、扯油布,又是搬东西——值点钱的,能用上的都搬出来了,到头来,棚子里没多少地方了。奶奶的棺材单有个小棚子放,爷爷的仍在屋里,他不让动。一个村子,就爷爷没挪窝,只是不睡床了,睡棺材。
爷爷说:“老天要我死,我在那儿,它也不放过。”
看着父亲、母亲、奶奶挨个儿劝爷爷,我觉得爷爷真了不起。
那天,我特别想听故事,就壮着胆子进了爷爷的屋。一盏洋油灯挂在棺材上头,爷爷躺在棺材里翘着二郎腿在看一本红皮本的书——大人们叫红宝书。灯是暗红的,书皮是鲜红的,这样一来,棺材里头也由黄黄的木器厂色变成了浅红色,爷爷的脸像口烧红的锅,他左手捏着的书角湿乎乎的。爷爷嘴里念念有词,从棺材里传出来,就像好多蚊子在屋里飞。
这老天真是发大脾气了,天天刮风下雨,没个停的时候。白天,我把脸盆摆在外头接水。从天上下来的水很清很清,掉在盆里,先是一个坑,再就是数不清的水滴。河里的水涨得很高,要我想,要是全村的小孩都下河洗澡,这河水就要爬上岸了。水中的芦苇只露出个头,早被雨浇得半死不知的了。到了晚上,风更大雨更大,闪电照亮了天空,我的眼前全是煞白的。那雷声怪怪的,我一听浑身就缩成一团。我好像听到河对过的坟场里有许多人在小声地说话,听起来像刀捅进猪里的噗噗声。
我怕,睡不着,不让母亲吹熄洋油灯。母亲说:“这油是拿钱买的,不熄,你想不想吃饭了?”刚开始,母亲是搂着我的,可不一会儿,她就侧到一边去了。奶奶早就打呼噜了,还磨牙,咯吱咯吱的,和老鼠吃东西一个样。我睡不着,我觉得好冷好冷。我想,我也应该像爷爷那样睡在棺材里,把棺材盖盖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听不到,那些鬼进不来。可是,那是棺材啊,我看都不敢看。再说,爷爷不让我睡。
细鸭死后,大人们再也不许我们小孩子下水。我们也不敢下水。母亲要打我时,我只好往屋家头跑。我当然知道只有跳进河里才不会被她抓住,但水鬼比母亲可怕多了。每挨一回打,我就冲着河水吐唾沫尿尿骂细鸭。没有了细鸭,我失去了一位在枪林弹雨中并肩作战的战友。在玩打仗游戏时,我和他当八路军,铁匠、狗窝一个扮鬼子一个演汉奸。
到了冬天第一场雪像盐撒在房瓦大地上时,细鸭父亲背着大篮子红蛋脸笑得和红蛋一样挨家送喜。捧着两红蛋,我说:“小细鸭出来了。”
细鸭父亲说:“叫网子,不叫小细鸭。”
我一想,叫小细鸭也没用,他太小,和我们尿不到一块儿。
回家后,我对母亲说:“他就是小细鸭!干嘛叫网子。”
母亲说:“照规矩该叫网子,这样才不会像细鸭那样。”
四年后,爷爷躺在干草上注视着他日夜监制每年亲手上油的棺材,说:“怎么有一块没上足油?”跪在爷爷身边的我,扭过脖子顺延爷爷干瘦的目光寻找了许久,才看到了那一块米粒大的褐色斑点。那天,我跪在爷爷身边两个多小时。午后的阳光,撒在我的后背上,爷爷无力地躺在我的阴影里。爷爷有四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可他只让我跪着。他不停地和我说话,那折在我肉嘟嘟小手上的露出芦苇般筋的大手,不停地颤抖,像晚风的芦叶。爷爷真是累了。
我问:“你怕死吗?”
爷爷的目光一激灵,他一定没想到他十岁的孙子会问这个问题,而且是这时候。他用似乎已没有情感的目光抚揉着我,眼里湿了,只是没有湿到足以流出眼眶。他说:“你呀你———”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爷爷在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爷爷微闭上眼睛,面色渐渐红润起来,现出了跟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一般的神色。
第二天凌晨,爷爷死了。
父亲和大大把爷爷从草席上抱起来,让他坐在太师椅上,一根红缠在爷爷的手指上,另一头在火盆里。火盆里烧着黄黄的纸。我晓得,这是给爷爷的钱。所有人都不大声说话,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的,好像生怕把爷爷吵醒了。爷爷坐在那儿,就跟冬天他坐在太阳下打瞌睡一样。
大人们说:“老队长走了。”
我说:“是死了。”
母亲说:“走了,就是死了。”
我挠挠头想不通,死就是死了呗,怎么一会儿是老了,一会儿是走了,一会又是睡了呢?
7
那天我从城里来到阔别了十年的乡下。
在村头,我遇见了铁匠伯。认了许久确信了,我问:“你认得铁匠吗?”
他怔了一下,脸上似乎年轻了许多,说:“噢,那是我家国成的小名儿,你是哪个?”
我说:“我是泥巴。”
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说:“我是家群的二小。”
他说:“家群家二小?……都这大了。”
我说:“你记得细鸭吗?”
他说:“那孩儿死得真惨!”
我本来还想问铁匠现在做什么了,但话终究没出口。我撇下他,径自向坟场走去,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国成的小名现在没人叫喽!”
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布满坎坎沟沟的皱纹,像风箱一样嘶嘶啦啦的喘息声在麦地里飘飘荡荡,融入青青的麦香之中。他的手在我眼前晃动,引起我阵阵寒噤。那双手似剔尽了肉贴上一层灰褐色的树皮,全没了当年的壮肉青筋。他的生命也已如同这手了。
我曾经多么崇拜他。
铁匠铺里铁花四处飞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叮叮当当的欢声笑语四处飞溅。紫红色的脸膛,紫红色的双臂,紫红色的后背,到处爬满蚯蚓样的汗水,一块块肌肉如同小老鼠在窜跳。我坐在小板凳上,看他手中的铁锤欢快地起落,听他讲故事。他从炉膛里夹出一块红通通的铁,故事就开始了,抡起的铁锤应合着故事情节的急缓时快时慢声音忽高忽低。一把镰刀或锄头滋入水中竖起粗粗的雾烟,故事刚好收尾。
在我眼里,他是个最出色的说书人。
细鸭的坟还在,坐在坟堆里跟只细鸭一样。坟前没碑,但我不会认错的。长满草的坟像晒场上的草垛,不过不是枯黄色,而是青绿青绿的。人啊,来自黄土,化作沃土滋着绿树青草。浩浩荡荡的天风中,拥挤着数不清的灵魂。坟场,是我童年时代的禁地,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看一眼也心惊肉跳。在细鸭拥有了那一身我可望而不及的涤卡新衣裳后的第三天,他父亲一连在坟场睡了七个晚上。他燃起的烟火和鬼火一道在坟场草丛空中忽现忽隐,人气、鬼气和那幽幽怨怨时低时高断断续续的声音越过芦苇越过河流刺进我的耳里。我壮胆拉开门缝试图望一望月下的坟场。眼前的芦苇挡住了我视线。芦苇被朗朗的月光的水气像泡菜那样泡着,其间有鸟儿虫儿的呢喃细语应合着缓缓的水流声。在月光中沐浴的芦苇,浑身毛茸茸的,芦叶像没长肉的手左抓一把右抓一把,把月光撕成了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白天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的少女,变成面目丑陋、眼中溢着绿光的魔鬼。我一阵眩晕,一股浊气从胸中涌至喉口。
我带了酒,但拿出后改变了主意,没有打开更没有洒在坟前。细鸭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不能喝酒。哪像我整天烂醉如泥。
河,已不是当年的河了,现在像个老妇人。河岸的芦苇稀稀的似癞子的头发,比盐碱地上的毛草还瘦削,年轻的岁数大的都是一副苍老衰竭的形容。
我不知道,伴我童年的芦苇还在不在其中。
河水腥臭,褐色的水草间飘浮着胀得像气球的死猪死狗死鱼死鸡死鸭,有几个头骨散落其中,我分不清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它们和芦苇一样半死不活的。村民们早已不用河水淘米洗菜做饭汰衣裳了,取而代之的是自来水。
我站在河边,河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照见我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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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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